南苑秋猎(3)秘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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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说先前文俶尚可自欺,将侯羡那些若有似无的袒护,全数归因于对父兄的牵制。 那么此刻,他俯身时垂落的墨发,为她舔舐伤口时微颤的舌尖,还有那声裹着血腥的低沉告白——将她最后的假面击得粉碎。 原来那些阴晴不定的试探,那些不容置喙的禁锢,不过是笨拙的欲盖弥彰。 这个世人眼中嗜血的魔头,在用自己的方式,将她藏进最柔软的逆鳞之下。 文俶望着眼前人暗流汹涌的眸子,忽觉喉间发紧。 “为何偏偏是我?” 侯羡低笑,将她颊边一缕碎发别至耳后。 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” “这话虽俗,却是真理。” “可我对你……无意。”她偏头避开他的注视,“你我之间……本就不该……” “不该什么?”他忽然扣住她的手腕,掌心的冰冷让人心惊,“若我说,可以呢?” 文俶猛地转头:“可以什么……你别误会!我是说感情之事强求不得……” “强求?” 似被这句话激到,侯羡嗤笑一声,松开了对她的束缚。 他直起身,理了理微皱的衣襟。眼底绿光褪去,瞳色复归如深潭般墨黑。 “本座想要的东西,从来都是心甘情愿送到掌中。” 只一瞬,周身威压陡然回聚,又变回那个令人胆寒的活阎王。 他转身推开门扉,临走时侧首回望: “等你亲眼见证那日……看这张小嘴还如何狡辩。” 木门吱呀合拢,脚步声渐行渐远。 文俶抓起榻上枯草狠狠掷向门板。 “侯羡!你才是个东西!” “做你的春秋大梦!你我这辈子,绝无可能!!!” 待她气消,觉得身子也爽利了许多,便起身推门出去。 一匹青骢骏马正安静候在屋外,连她早前猎得的那只山鸡也被系在鞍侧。 她轻抚马鬃,终是利落翻身上马。 远处传来三声悠长号角,秋狝大典已然落幕。 围场中央,太子的猎物架上整齐悬挂着数只麂鹿与山鸡,皆是一箭毙命。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一对雪白玉兔。 与早前文俶在林中遇见的那只一般无二,此刻正安然卧在金丝笼中,毫发无伤。 而汉王的猎获则堆积如山,其中竟有数头豺狼黑熊。最骇人的是那头母狼腹下鼓胀,仍淌着鲜血,分明是孕育期间遭了猎杀。这般赶尽杀绝的行径,令不少文臣暗暗蹙眉。 圣上缓步巡至太子面前,眼底掠过赞许: “储君当怀仁德之心。这对玉兔既与你有缘,便由你好生照料。” 太子恭敬下拜:“儿臣谨遵父皇教诲,必当爱惜生灵,不负仁德。” 又行至汉王猎区前,目光在那匹母狼身上稍作停留: “汉王勇武过人,赐金弓一副。” 汉王单膝跪地,双手高举过头,郑重接过金弓:“谢父皇赏赐。” 低头那一瞬,玄甲下的胸膛,急促起伏。 “朕宣布——”圣上振袖高呼,“太子,为今日围猎魁首!” 太子再度躬身:“儿臣定当细细研读先祖训示,不负父皇厚望。” 汉王则死死攥紧手中金弓,弓身深深嵌入他掌心。 与此同时,徐皇后在锦帐中执起茶盏,目光掠过文俶划破的衣袖和沾尘的衣摆: “今日收获如何?” “仅猎得山鸡一只,让娘娘见笑。” 皇后眼底掠过一丝了然,将茶盏轻轻搁下: “后日便到文渊阁履职罢,主编修杜学士治学严谨,你当好生学着。” 文俶当即敛衽下拜,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颤: “臣女谢陛下、娘娘隆恩。定当竭心尽力,不负圣恩。” 从金陵绣阁,到京师侯府,从杜若烟到文俶,多少辗转艰险,在此刻,皆化作喉间压抑地哽咽。 次日一早,天刚蒙蒙亮,文俶便开始收拾行装。 她将那些翻阅过数遍的志怪话本与随身物品一一纳入箱笼。明日宫门初开时,便会有宫人来接她入宫任职,侯府这段日子,终究是过去了。 整理妥当后,她抱着箱笼走出厢房,在回廊拐角与正要出门的侯羡迎面相遇。两人擦肩时衣袂相触,却都目不斜视。文俶还在为昨日秋猎,这人的傲慢耿耿于怀。至于他此刻为何这般漠然,她不知,也无意去探知。 反正此人,素来的喜怒无常。而她今日,还有许多事要去办。 明日起,她便要步入深宫,女官不同男官,需长居宫禁,出入皆要报备,再无这般自在。在此番自由尽失前,她决意再去见杜若璞一面。此时天光方破晓,依照他的习惯,必定已在城西的悯忠寺。 街道上人流逐渐熙攘,带着仲秋的寒凉,文俶踏入了悯忠寺的大门。 绕过香烟缭绕的正殿,径直向寺后那片海棠林走去。林子是夏日才移栽至此,故而时节未到,眼前并无绯云花海,唯余枝叶寥落。也正因如此,林中那相倚而坐的两人身影,便显格外刺目。 只见宝宁公主亲昵地偎在杜若璞肩头,在一片凋败的林木下,姿态暧昧。 杜若璞脊背笔挺,面无波澜,只垂眸专注案几上的书籍,对身侧的温香软玉未言一词,仿佛身旁空无一物。 文俶心头一刺,正欲悄然后退,杜若璞却倏然抬头,猛地站起。宝宁猝不及防,低呼一声,便踉跄着摔向一旁, 他看也未看,只大步流星追至文俶身前,一把攥住她的手腕,紧扣不放。 “妹妹,”他声音里带着惊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求,“别走。” 文俶被扣得生疼,连忙挣了挣。她强压住心底翻涌的情绪,挤出一丝笑意,向着那抹明艳身影行礼: “实在打扰,搅了二位清雅。杜公子,还请放手,莫叫公主殿下误会。” 杜若璞非但不松,反而将她的手腕攥得更紧,声音急切:“妹妹既是来寻我,为何见到我便要走?” 一旁的宝宁早已收敛方才跌落的窘态,拾起散乱的披帛,慢悠悠走来,唇边漾开一抹浅笑: “方才远远只听见动静,本宫还当是谁,原来是文俶妹妹。” 她走近两步,亲昵挽住文俶,“快过来同本宫坐坐。昨日秋猎之事,本宫还没好好谢你呢。” 文俶低垂着眼睫,淡淡应道: “殿下言重了。民女不过尽力而为,不足挂齿。” 宝宁的视线如同蛛网,一边语带娇憨: “妹妹过谦,只是……方才为何这般匆匆,转身就走?” 一边又打量着那二人紧扣的手腕, “你们这一会儿‘公子’一会儿‘妹妹’的,倒把本宫听糊涂了。” “你们二人,究竟是什么关系?还不快快从实招来。” 文俶微微一顿,冲宝宁露出一个得体的笑,“殿下勿要误会,民女与他……并无瓜葛。” 话音刚落,扣在她腕上的力道忽然收紧。 杜若璞上前半步,与宝宁隔着文俶面对面,神色沉静。 “妹妹,”他终于开口,“如何能说没有关系?” 他转向宝宁,躬身一礼: “启禀公主殿下,文俶……” “是在下的孪生胞妹。” 这一句落地,林中仿佛被骤然抽空了风声。 文俶手指轻颤,张了张嘴。 喉间发出一点极轻的气音,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 她侧过脸,不去看他,只盯着自己被攥得发红的腕子。 像是第一次看见这只手,既陌生,又滑稽。 心口好似被什么钝钝顶了一下。 杜若璞没有看她一眼。 也没解释。 好像这一切,本就理所当然。 宝宁却是眼神一亮,笑意从唇角飞起: “哎呀——这可有趣得很。” 她夸张地拍了拍掌,一双眼在兄妹二人之间来回打量,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好玩的秘密。 宝宁靠近文俶,故意压低声音:“原来是孪生兄妹……难怪……” 话虽轻快,她眼底却清明得叫人心惊。 杜若璞看向文俶时,那压抑不住的渴望。文俶转身欲走时,眼底不加掩饰的受伤。 她可看得分明。 兄妹? 若真只是兄妹,何来那丝几乎要灼人的眼神? 何来方才那抹明显的吃味与匆匆躲避? 宝宁放开文俶,退后半步,笑得愈发灿烂: “可了不得。”她拖长尾音,眼波流转,“瞧本宫,是撞见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呢。” 树叶沙沙作响,落在文俶发间一片淡黄。她垂着眼,神色安安静静,看不出半分慌乱。 只是原本挺直的脊背,似被风轻轻压了一寸。 “所以啊——” “杜郎……这便是你今日,要与本宫‘交换’的条件了,是么?” 她眼尾微挑,“你这笔账,打得倒是挺精。” 杜若璞却只是垂目,行礼如故:“公主殿下慧眼如炬。” 宝宁看了他们兄妹一眼,忽然轻轻叹了口气: “罢了,时辰不早,本宫得回去了。出来久了,皇嫂又要兴师动众地四处寻人。” 她提起裙摆,往林外走了两步,又蓦地回身,朝杜若璞眨了眨眼: “杜郎,过些时日,本宫再来悯忠寺寻你。” 她笑得像是毫无防备的少女,“你可要好生等着本宫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