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3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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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 午后阳光爬上天际时,鱼肚白的清晨已全然消散,许朝仪仍靠在墨绿色枕套,当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时,身旁的许绫早已远去,床单也只残存着体温。 汹涌的人群将许绫推往干诺道中最中央,街道行人一波接一波地来,前排汽车不断鸣笛,刺穿行人午休时分的倦意。直到喧嚣声将她耳机里的《爱在西元前》彻底淹没,许绫的眉梢间终于挂上不悦,略有愤恨地将暖橙色耳机线一把扯掉。 她识相地拐弯,一抬眼,拐角处有间报刊亭,每一排支架都锈迹斑斑,印有Twins组合标题的报纸明晃晃勾人视线,她收回目光,与一辆绿色丰田皇冠擦肩而过。许绫重新回归人群,绕过一群漫无目的游走的行人,她目的地越发清晰——文华东方酒店。 当港城呼啸的风穿过,文华东方酒店的大堂赫然出现一个曼妙身影。许绫顺着木质扶手往上,挑空里垂落一束巨型吊灯,像流动的水晶瀑布,她心无杂念地往前,陷入层层迭迭的旋转楼梯。 比詹姆斯设计师更先吸引许绫视线的——是那股弥漫在咖啡厅的醇厚香气,混着焦糖的甜润,许绫一挑眉,鼻尖微微地嗅到可可香。她再一抬眼,那位享誉国际的华裔设计师詹姆斯·王,正以一种傲慢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。 许绫将皮包从肩上取下时,詹姆斯·王锐利的眼睛已经扫过来,那双见识过每一届时装周的眼睛像在说“要不是因为许氏,凭你也能见到我?” 他双腿优雅交迭,黑发刻意染白束在脑后,修身黑色西服别着孔雀羽毛胸针,手握咖啡杯时,黑色镂空纹理手套格外引人注目——许绫恍惚间想起卡尔·拉格斐。这位设计界的传奇人物,气质像一只高贵的波斯猫。 “直说吧许小姐,”他薄唇弧度刻薄,“动用许氏财团的名号找我,所为何事?” 许绫身板挺得直,将菜单推过去:“感谢您抽空见面,不如先点些餐品,我们慢慢聊。” 詹姆斯·王摆手:“时间有限。” 许绫当即取出一本素雅作品集,双手奉上时腰弯了半寸:“我想请您鉴赏一位新锐设计师的作品。她视您为灯塔,您少年时期的设计是她的审美起源。” 他随手翻开“东方骨相”系列——太和殿屋脊发抓用珍珠与缅甸红蓝宝原石碰撞;竹青渐变耳环取形江南竹影;敦煌飞天项链上酒红与艳绿澳洲宝石切割成飘逸丝带。他翻阅速度明显慢了下来,指尖在某个细节停留。 “这个结构……用珍珠的温润平衡红蓝宝的野性,执行得相当精准。”他仰头,“设计师是谁?” “孟荷,孟氏珠宝的继承人。她希望得到的不是‘孟氏千金’头衔,而是您专业的评价,和一个公平竞争您工作室实习名额的机会。” “我不缺有背景的实习生。” “我带来的不是她的背景,是她的才华。”许绫镇静地迎上他目光,“孟氏的资源能确保她的设计不走样,而您能赋予她走向世界的眼界。我母亲的面子只够换来您打开这本册子的十分钟,但孟荷的设计,能否让您愿意给出下一个十分钟,决定权在您。” 詹姆斯·王沉默半晌,终于问出困惑:“为什么是你过来?” “她是我很好的朋友,您是她从小仰望的偶像。” 他抬了抬唇角:“告诉她,下周一带着实物来我工作室。我要看到宝石的镶嵌工艺是否真如图纸上这般天衣无缝。” 许绫知道这扇门已推开一道缝隙。她取出一套千金难求的绝版设计原稿:“这是她的一点心意。” 詹姆斯·王抬手买单,傲慢姿态尽收,绅士地伸手:“许小姐的胆识和许董如出一辙。孟荷的机会,我是给你面子。”他顿了顿,“这份礼物,很贵重,有心了。” 许绫与他掌心轻握:“承您贵言。” “合作愉快。” …… 和詹姆斯的会面已是两天前。 行李箱再一次被塞得满满当当,但这一次的主角变成了香港特产,各式各样的包装礼盒整齐排成五列,许绫俯下身清点数量,“这两份给周时锡,这份给孟孟和阿宁,剩下给装修师傅们……”,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,封上了那道拉链。 许绫抵达机场时已经晚上七点。 与此同时的许朝仪正洽谈国际会议,抽不出空去送她,许绫也不过问,这两者孰轻孰重她心里门清,便自觉扮演起乖女儿的角色。 酒红色行李箱足有半人高,她拖箱时费了点劲,但身影依旧拉风,修长的影子淹没在香港夜色。 许绫扶正耳机,港城的夜的确难忘,她深呼一口气,潇洒地转身。 中环,让我们下一次再见。 登机前周时锡莫名打来一通电话。 摩托罗拉手机在她掌心颤动,她指尖轻轻划过后盖,接通电话时的声音清亮:“周公子,什么事?” “什么时候回来?” 他语调没有情绪起伏,声音像飘在晚风里,她听得并不清晰,他没往下说,像在期待她的回应。周时锡那边老收音机的《空中笑林》贴着地面传来,天上漫过嗡嗡的鸽子哨音,都送进了许绫耳中。那是种和他极不搭边的市井气息,她觉得违和,脑补不出画面,蝴蝶腕表时针不停走动,许绫低头看一眼,搭话声轻快:“这是在哪呀周公子?” 周时锡的声音被卷入风里,像在组织语言般,迟疑了两秒,说:“和两个朋友在四合院会所,待会去趟海淀新开的酒吧,朋友新店开业,我去捧场。” 认识也有一段时间,她极少听到他分享个人行踪。 “你们会听《空中笑林》?” 她由衷地发问,语调里没有一丝想揣测他私生活的意图。 周时锡嘴角一勾,像谎言被揭穿般,略不自在地耸肩,笑声清冽如清泉水:“相声是报刊亭放的,我只是来买个火机,你呢许总?去香港视察民情几天了,几号回来?” “十一点左右吧。” 他过分温柔的语气,绝不该是对合作伙伴的态度。 她其实很想问,难道你想我吗? 实话而言,周时锡这般周身薄凉的人,起初并非她的审美。许绫向来欣赏内敛柔和的气质,喜好一双温柔的眉眼。但命运从不讲道理——是那场雪夜的对峙,无声地重塑了她的全部喜好。 此刻她如同所有春心萌动的少女,固执的认为这是天意,相信老天让她遇见周时锡,自有它的道理。 她贪恋那双温情脉脉的眼睛,贪恋他抱紧她时如火焰燃烧般的温度。 机场一股清风涌来,许绫吸了吸鼻子,思绪翻涌:他们之间,究竟算什么呢?明明有过越界的相拥,十指相扣的温存,却偏偏谁都不肯率先踏出那一步。 她想,即便周时锡提出只做床伴,自己心底也并不抗拒。这世间为情所困的男女没有几个理性派,无非都是被荷尔蒙驱使,被欲望左右的傀儡。 “周时锡,”她在心里默念,“原来你也是个胆小鬼。” 随即,一片沉默笼罩了她——她又何尝不是? 她同样没有胆量对他说出“不如我们试一试”。许朝仪的告诫言犹在耳:和他这般人物打交道都得慎之又慎,更何况成为交付真心的恋人? 恋人和情人,到底也有区别吧。 没拉紧拉链的包露出卡比龙烟盒的一角,许绫低眼,重新拉上。 对于周时锡抽什么牌子的烟,许绫从未留意,只模糊记得北京少有店铺售卖卡比龙。于是在旺角扫荡特产时,她便顺理成章地捎上几包,权当是给他的一份象征性贿赂。 主要是她喜欢抽卡比龙。 风又一次卷过来,她喘息声也变得冷冰冰,心里没缘由在念:有点想你。 许绫起身,声音毫无温度:“我先登机了周公子,你早点休息。” 周时锡那句“许绫”还悬在唇边,听筒里只余下一串决绝的忙音。 祈越守在报刊亭等他有一会了。 祈越眉眼间似有一层雾霾,一双眼珠子灰沉,绝不亮闪,看得人心里无端发怵。他刚从科技峰会出来,穿一身鸢尾色燕尾服,领结系得正式,薛亨屹临时起意组的局,祈越衣服没换就被拉来。 周时锡身上一件青绿色羊绒衫,人竟也如雨后青竹,气质有几分柔软。祈越后背倚在一辆黑车上,手臂习惯性搭在周时锡肩膀,他抿抿两瓣干涩的唇,说:“走什么神啊?时锡。” “磨蹭啥呢走啊,亨屹他们一群人等我们呢,他说要把上次输你的筹码全赢回来。” 北京一入夜冷风就哗哗地吹,周时锡单手插兜,眼神在百达翡丽的分针上停留数秒。那通被挂断的电话莫名使他心烦,忙音在脑海盘旋,他勾唇,手臂一扬,那件崭新的风衣滑过车窗趴倒在驾驶座上。目睹一切的祈越紧锁眉峰,追着发问:“什么意思啊,这就走了?” 周时锡回头朝他一笑:“嗯,你输的记我账上,走了。” “上哪去啊?都等你呢?” 可他此刻却只关心,许绫冷不冷。她那么爱时髦一人穿得指定少。 “接个人。” 祈越追了两步,话还没出口,周时锡的宾利已经驶离,没给他任何机会,转眼就汇入了前方的车流。 不过弹指之间,宾利已赫然停在首都国际机场门前。 周时锡食指抚过眉毛,飞驰般的车速使他心情平复,他神色淡漠,一推开车门,凛冽的风便涌入衣袖。机场熙来攘往,周遭亲属们神情关切,周时锡却已移开视线,他目光搜寻着掠过几家餐馆,最终定格在转角那间小茶馆。 他步入四四方方的小茶馆,荧光招牌落在地面是淡淡幽光,周时锡抬眼,店内时钟已划过八点。店员小哥被他气势所慑,没胆量直视他,声音低了一度:“先生,喝什么?” “一杯普洱。” 周时锡取出皮夹里那张报刊亭找开的五十元纸币,随手推过,“不用找了。” 话音未落,店员的感谢声已急切地追了上来。 在他的世界里,接过一把零钱这个动作,本身就不在预设的流程里。 店员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杯普洱茶,周时锡抬手接过,滚烫的茶浮出几丝白雾,寻常普洱比不得号级茶,但胜在解渴。他仰头,茶水顺着滑过喉咙间,褐色液体溅落几滴在衣领上。 时针走得缓慢,周时锡停驻在原地,长身鹤立。时间一分一秒流转,他心情已由忧虑变得平静,心中并无杂念,唯有——希望许绫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。 久到他已经模糊时间观念,店员小哥好心地上前,提醒他:“我们要打烊了,先生,您是还在等人吗?” 周时锡应也未应,起身径直离去。 他这辈子鲜少有机会等人,没人敢怠慢他这位太子爷,如今亲身体验一回,倒觉得新鲜。 茶馆打烊前,音响里流淌着《灰色轨迹》的吉他尾奏。空灵的旋律飘浮在半空,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浮起:万一她不期待见到我呢? 这个念头太过荒唐。 他不清楚自己为何推掉邀约,这般迫切地赶来,苦涩的茶味还徘徊在唇齿,念及此,他背影都被落寞笼罩。 他意兴索然地走出茶馆时,半座城都成了一片墨色。八点时天边还有几颗星星,腕表此刻已划过十一点,他才惊觉——他一杯茶喝了三小时。 周时锡眸光暗淡,没兴致地摆弄腕表,正要转身之际,一道清凉的声音穿透寂静喊住他:“周公子。” 他错愕地抬眼。 出现在眼前的是他满心挂念的姑娘。如墨般的长发被她烫染成深棕色侧分大波浪,像一匹棕色的亮面绸缎,也像布丁上那层烤得金黄的焦糖。 她罕见地戴了副天蓝色美瞳,出奇得洋气,一双眼水灵如碧清湖面,眼珠流转如水波翻涌。 周时锡用一个词形容她此刻:金发碧眼的东方洋娃娃,艳色在他眼底一霎闪过。 许绫掌心勒出一道红痕,周遭静得只能听见轮子滑过沥青路面的声音,她拖箱的姿态显然很吃力,周时锡有眼力见地上前,将行李箱掌握在手中,说:“刚到?” 许绫轻挑右眉,淡然地嗯一声,往前两步,无波无澜的目光盯向他,说:“你怎么会来?” 只两秒之间,周时锡流利编出借口:“你耳环丢我车上了。” 许绫低低笑着,想他借口编得拙劣。她这些天压根没戴耳环,唯有此刻,耳垂才挂上一双大圆圈耳环。 “那你特意来机场是为了还给我的?” “我搞丢了?” “那怎么办?” 周时锡唇角扯出一丝笑:“赔给你。” 北京深秋总是带着化不开的湿冷,风远比香港凌冽,许绫声音缠绕着冷风,说:“怎么赔?” “请你吃饭,你挑地。” “我的耳环就值一顿饭呀?” 周时锡止住脚步,他一步步贴近,微俯下身,温热的呼吸几乎要缠上她耳廓,笑眼看她,“那要怎样?” 许绫低头,避免对上他视线,“吃饭就吃饭,听你的。” …… 宾利空荡的后备箱被那只酒红色行李箱“艰难”地占据,周时锡的高尔夫球杆只得被迫挪位。车从机场驶离,朝着东三环方向去,距枣营北里的目的地约有四十分钟车程。 周时锡单手搭上方向盘,姿态如驾驭赛车般游刃有余,几分恣意漫过眉梢。他们近乎零距离,周时锡身上洋溢出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,那件青绿色羊绒衫毛针细长,在许绫眼中映出一道温润的轮廓,车内仿若无端升起一阵气味,清新如被雨洗过的天青色竹林。 一股淡淡的苦艾香味,从他身上悄然渗出。 她指尖不自然地攥紧裙角,心如乱麻般斩不断,像初春时疯长的青草。 许绫盯着他握方向盘的修长手指,将思绪引回正题,声音却紧绷:“工地还顺利吗?” “我表弟来了一趟,”他眼神一瞬凌冽,姿态却云淡风轻,“提了些‘宝贵意见’。” 她心领神会——继承人之间的暗涌,从来不会停止。 许绫知道,有些较量,才刚刚开始。 可有周时锡在,再大的困难也当随风而散。 许绫曾见过乔逾卿一面。 她大三时曾试图专访乔逾卿,为的是一篇“青年企业家”的稿子。那时她只是个揣着央视实习证的传媒生,在科技大厦剪彩的汹涌人潮里,连他助理的身都近不了。最终,这个机会连同后续一部让她学长声名鹊起的纪录片,都从她指缝间溜走了。 彼时的乔逾卿风华正茂,气质却远比周时锡阴鸷。 十二点的北京俨然是座空城,道路畅通,却因接连的红绿灯显得路途漫长。周时锡的耐心被磨得消散几分,他略不满地挑眉,“非得在这吃?” 许绫幽蓝色眼睛盯住他,语气颇为诚恳:“周公子,我第一次在北京吃肠粉就是这家店,还是我司机和我说这里正宗。” “肠粉?” “很正宗的。” 周时锡唇角挂起意外的弧度,没再多言。 车停在枣营北里外边一圈。二人并肩步入胡同,抬眼是青砖灰瓦,低首过道狭窄。店门如鸽子笼般只能挤下四张桌椅,门口高悬桃木招牌,金色瘦金体潇洒挥下——“陈记肠粉”。门面虽窄,却收拾得绝无一丝尘灰,白炽灯明亮如白昼。 许绫轻车熟路地锁定座位,自然地邀他落座,朝里喊一声:“老板,麻烦招待一下。” 她将一份塑料菜单推向他,类目不多,唯有简单几样广东小吃。一排虾饺,烧卖、排骨小字从周时锡眼前掠过,视线在豆浆上停顿两秒,说:“这个点还有豆浆?” 许绫眉眼弯弯地点头,一双眼像纯蓝的水,“这家店能开到凌晨三点,豆浆肯定是卖完了,你看点别的,我请你。”门前落叶堆满,她记忆竟倏地被勾起,握住茶杯的指尖一顿。许绫低眼,将拉链一滑,蜜蜡色指甲轻轻一抬,两盒卡比龙便规规矩矩地躺在桌面。 几缕暖黄光线落在他眉眼,为眼神覆上一层柔和,那个夜晚倏地撞进他脑海——那时她涂着枫叶红色的指尖,正紧紧缠住他的领带。她浓稠的蜜蜡色指尖扶起茶杯,他盯住那层亮面光泽,声音难辨情绪:“卡比龙?” 他不抽卡比龙。 “香港买的,顺便给你。” “我在戒烟。” “那报刊亭的周公子是谁?” 周时锡两声笑意浮在唇角,目光声音都温和,“第一次收女生的礼物。” 许绫的质疑藏在心里,声线变得像春晚小品般浮夸:“真的吗?我不信,周公子肯定从小被人追,上次在酒吧我可是亲眼目睹。” 他收下礼物那一刻,许绫知道他们之间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 他白皙指节轻敲桌面,说:“我不愿意收的,不算。” 裹着藏蓝白格头巾的老板娘身形高瘦,她掀开水晶珠帘,腰上松松系了条围裙,一副亲和面相,见到许绫时喜上眉梢,热络地牵住她手掌,说:“哎呀绫绫过来了呀,今天怎么这么晚?” 周时锡眉一挑,静观许绫反应。许绫笑容何其真切,和她掌心相握便松开,声线润如蜂蜜:“我刚下飞机赶过来呢,陈姐,给我们做两个肠粉吧。” “绫绫染这么个发色真洋气,像民国那会的大小姐。” “哪里呀陈姐,上两份招牌肠粉,再来一份烧卖,也够了吧?”她视线下意识扫向他,周时锡嗯一声回应。 陈姐话音未落,目光掠过他如玉的侧颜,轮廓温润似玉雕,气势却凌人,她心尖莫名一颤,竟忘了呼吸。 周时锡面相寡情,眉尾上挑,气质淡漠如山水画,漠然,不沾尘烟。 陈姐眼皮一抬,心下骇然——这位时常出现在央视新闻里的权贵之子,竟会屈尊光临她这小小店面?真真是蓬荜生辉。 许绫是她多年的老主顾,从小姑娘时就来。陈姐品过的人多了,从不多问,但许绫通身的气派做不得假,她早掂量出这姑娘来历不凡。此刻看着周时锡,她默默度量着两人之间的分寸——这京城的水啊,到底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。 到底是生平罕见的人物,陈姐那点小心思跳跃着,声线压得极低:“绫绫,这是?” 许绫知晓她话里何意,轻轻摇头回应:“我朋友。” 周时锡的目光从始至终没看向过陈姐。她知趣地起身,指尖扯紧围裙系带,谄媚赔笑:“给你们送两个煎蛋哈,以后常来。” 万千簇拥于他,不过是自幼看惯的寻常景象。即便是规格更高的国宴,也是政要上赶着讨他欢心,他何曾需要放低身段? 可许绫却像他完美人生中唯一的变数——他竟破例到等她三小时? “你经常来这吃?”周时锡听得出陈姐话里的熟络。 “从小学就开始,北京难得有家正宗肠粉店,老板娘和我挺熟的。” “看得出来。” 她那道火辣目光投来,他无端被烧得心尖发痒,竟有几分坐立难安,唇角却没抬,没开口。 许绫心里边始终好奇:“周公子,你为什么要和我合作呀?” 眼前两盏青色茶杯,他指尖勾住茶壶柄把,为她倒满半杯水,水流温热,将他声音都烫柔:“因为你家有钱。” 她愣然两秒,随即眼尾绽开笑意,说:“只是因为这个?” 周时锡为自己满上一杯茶,低垂眼帘,反问:“你当初在我车上说我是央视新闻常客,你经常看央视新闻?” 许绫浅抿一口茶,应他:“嗯,我之前在央视实习过,而且周氏集团有个纪录片是当时带我的前辈做的。” 他略一颔首,神色未动。她简历上那条央视实习的经历,他当初调查时扫过一眼便记下了。 见他不为所动,许绫神色镇定地陈述:“其中有一个片段是我拍的,不过只出现了两秒……” 语调平淡得听不出炫耀之意。拍摄途中的曲折她只字不提。 “哪个片段?” “一闪而过的集团logo是我拍的。” 周时锡眼中有讶异一闪而过。那两秒的logo他确有印象,曾赞其构图精妙,光影如神来之笔。竟出自她手? 在那扇车窗摇下之前,他们的人生早已有过交集,如今再相逢,如何不算天意? 去年大三暑假,她随央视前辈赴周氏拍摄,命运般的偶然,她见过他一面。骄阳似火的夏季,他在会议室里,正与各国政要谈着中东主权基金。彼时二十二岁的周时锡推门而出,白衬衫漫出苦艾味,径直走过高举相机的许绫。冷气扑面而来,他眼底却是深秋的静寂。 只那一眼,她读懂了所有电影桥段的一见钟情。 她以为他们再也不会有交集。 可天意由不得人,他们竟再度重逢。 周时锡,上天注定你会在雪夜为我开一扇车窗。 他对她有印象。 他径直离开时,一抹亮色如针刺入余光。可再度回首,人群之中,她已化为泡影,他悬在半空的手,最终沉默地收回。 记忆的底片在这一刻显影。车窗摇下那夜的似曾相识,不是错觉。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的身影,终于从混沌的雾中走来,眉眼清晰地与眼前人重合。 原来真的是你。许绫。 陈姐双手端上两份热气腾腾的肠粉,叮嘱一句小心烫喉。许绫微笑朝她示意,眼神落向周时锡,说:“要放酱油哦。” “有什么特别的?” 许绫相当认真,她维护起肠粉尊严,“这家皮薄馅多,很正宗。” 那阵惆怅的默认铃声在半空蔓延,刺破午夜的沉寂。来电名称浮现在他瞳孔,周时锡视若无睹般掐断来电,夜再度回归寂静。 那通电话是他母亲的。 许绫晃晃手中那台奶白色的翻盖手机,眨了眨眼睛,“周公子,你手机里都有什么游戏呀?” 桌面两瓶北冰洋汽水,橘色液体在玻璃瓶中滋滋冒泡,她深深吸了一口,周时锡见状,轻笑一声:“没研究过。” 许绫眼睛灵动地转,仿若有一对无形的狐狸耳朵在摇摆,“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科技进步到能在手机上玩《仙剑奇侠传》呀?电脑游戏能在手机玩吗?” 周时锡眉尾一抬,声音如蜻蜓掠过湖面般平静无波:“许总,想法很有新意。”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:“对啊,你想我们现在离民国才多少年,但现在小灵通,胡同口光盘店,电视点歌台都有了,可想而知科技进步有多大,以前是黄包车,现在满街都是夏利和富康,周公子,你说未来会是怎么样?” 对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,谈未来未免过分遥远。 周时锡盯着玻璃瓶外凝结的水汽,白日里董事会的喧嚣再度漫上心头——乔逾卿那张在容积率数字间斤斤计较的脸,在眼前挥之不去。家族版图遍布半个国家,他却仍要陷于这般琐碎缠斗。直到此刻,他面向许绫,那点锁在眉间的冷意才被悄然吹散。 周时锡一双黑筷伸向肠粉,挑选出一块蘸上酱油,不急于往唇边送,说:“先过好当下吧,许总,你面试什么时候?” “明天呀,是北京一家很有名的公司,事成请你吃饭,当谢谢你今天来接我。” 他听言,握筷的指节不自觉松开,低笑着:“那先谢过许总。” 唯有在许绫身边,那些关乎对赌协议与股价涨跌的喧嚣,才会如潮水般退去。这种感觉莫名使他心安。 这一次响起的铃声是许绫手机。光线为她脸颊镀上一层浅淡的光,她扫了眼来电显示,眼底未见情绪,“孟孟,你怎么这么晚打过来?” 孟荷声音前所未有般的雀跃,几乎要从手机飘出:“绫绫,我刚打听了一下你航班时间,猜你现在肯定到家了,才给你打的电话,你对我太上心了绫绫……詹姆斯·王居然愿意见我,都是你的功劳啊绫绫,我无以回报了……绫绫你太好啦!” 孟荷白天在董事会里刚听完新季度财报,詹姆斯·王助理的电话就追了过来,谈的是她的设计稿。 电话打来时她正和韩向宁在什刹海吹风,她们握紧彼此的掌心,孟荷眼中带笑说要将代言人给她,韩向宁摇头婉拒:“要靠我自己。”孟荷无奈,却也懂得她那份融入血液的骄傲。 韩向宁得知是许绫牵线时,心底并不意外。许绫行事向来大方,却不爱邀功。她想,许绫的牵线或许并无私心,心思远比她自己更为纯粹。许绫这一道如影随形的影子,从少女时期贯穿至今,伴随她度过大学四年,她曾长久地活在许绫优越的阴影下,固执地将她视若宿敌。那年她艺考第一,设宴百桌,许绫与孟荷献上两条项链,送上发自真心的祝愿。 她金榜题名的那一天,无数欢呼为她而起,这其中的声音夹杂着真心,恭维、妒忌。可她那夜的确流泪到天亮,直到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,她才释然地笑,庆幸她这一次终于赢过许绫。 与其说恨,不如说许绫是她理想中的自己。 她那份渴望超越许绫的执念太深,许绫岂会不懂得。只是她从未将韩向宁视若对手。 我们不是真心好友吗? …… 孟荷此刻抑制不住那点心思,从听筒漫出的声音如初升太阳一般晴朗。她声调很高,听得周时锡两道英挺的眉都微不可察地压低半分。 许绫水汪汪的一双眼转动,声音如山间溪水般清润:“我只是帮你牵线搭桥,你能否和他合作成功还是得靠自己,但是詹姆斯·王的标准这么严格,却对你作品很欣赏,我想成功率应该很大哦。” “绫绫,大恩不言谢,你要我怎么报答都可以!” 许绫笑笑,“很晚啦,改天再说,到时候再报答也不迟。”她简单寒暄两句,截断了通话。 周时锡不动声色,就着这出姐妹情深的戏码,吃完了一碟肠粉。许绫春风满面:“好吃吗周公子?” 他反倒问出这么一句:“詹姆斯·王?” 她只字不提詹姆斯·王的傲慢,在外她永远有一层名为“修养”的面具。 “去香港见了一面,人很平易近人。” 她话音落下,周时锡便笑了。詹姆斯·王何等傲慢他心知肚明,许绫这番恭维话,反倒让他品出了几分高明的手腕。 他记起薛亨屹前些天曾赞叹道:“许绫做人挺局气。” 他心下给了句评判:许绫,你待人接物真是滴水不漏。 如果和你在一起,至少教养无可挑剔。北传高材生,倒是个能带得出去的。 他对她感兴趣。和这位高材生谈段感情,或许能给他三点一线的生活添点意思。 如果他要开始一段感情,第一人选,可以是许绫。 最终周时锡买的单。 俩人并肩走出胡同时,已是凌晨二点,天边虽未见下雪的迹象,冷峭寒风却已潇潇刮来。茶烟呵成一道白雾,被风扑散在她脸上。脸颊被吹得泛红,她捧着陈姐递来的半杯热茶,心里只想陷进被窝的怀抱。 一件深灰色风衣贴上她肩头,面料薄如轻纱,许绫狐疑地抬头,到底是深秋,周时锡声音也裹着微凉:“不冷吗?” “这是什么呀,周公子?” “赔礼。” 许绫并没表现得特别欢心,却眼尾一弯,明知故问地瞧着他,声线暧昧:“这是男款吧。” 他答非所问:“这是新的。” “所以?” 周时锡姿态挺认真:“挺配你穿衣风格。” 风衣飘带垂落,她信手一缠一系,在腰间松松束了个结。宝蓝色V领交叉针织长裙裹出身材线条,外搭一件深灰色风衣,倒也出彩。 他瞳孔中勾出一抹朦胧的蓝色轮廓,“是挺配你。” 她的手掌试探性伸出,轻轻去触碰他指尖,掌心凉意一瞬间漫开,她指尖划过他每一条弯曲的掌纹。痒意轻微,在他脑中绽开,周时锡薄唇抿成一条直线,眼中颜色黑如潭水。 又一次掌心相握,他一个转身,身影将她全然笼罩。 “冷不冷?”他又问。 这一次没有杯盏交错和酩酊大醉,她无法将责任推卸给酒精,许绫一双眼清明,与他目光交汇。他们相视的每一秒,都在无声地确认——此时此刻,她是真的醒着。那是一种称得上情真意切的眼神。 她踮脚,指尖轻抚他衣领,在干透的水渍上捻了捻,那点湿意便在她指腹洇开。 周时锡挑眉,心下感到意外,开口却气定神闲:“嗯?” “周公子,你衣服湿了。” “所以呢?” 许绫眼神如钩子般盯向他,一时间组织不出最佳回答,无声无息对上他视线十余秒,她方才说:“风衣给了我,你不冷?” 周时锡哼出笑意,声调很轻,说:“你关心我?” 她坦然:“嗯。” 那一瞬间他有过错愕。他气势依然迫人,可面向她时,他惯有的锋芒总会不自觉地收敛,变得柔和。 “还能扛得住这点冻。” 为你受一阵风吹,不算什么。 她又在笑,声音好低好低:“拉住我的手还冷吗?” “如果我说冷呢?” 许绫垂下头,别开视线,没再接话。他们再一次相视无言,再一次点到为止。 …… 清晨最后一寸阳光越过窗纱,碎成满地流金时,许绫那点朦胧睡意被戳破,化为浴缸中的一池泡沫,当她将皮肤的最后一滴水抹净,镜中赫然是全新面貌——她穿一件深墨色立领修身连衣裙,哑光面料,垂坠感强,V领开到锁骨下方,胸口上方的位置,腰间一条金灿灿的窄款金属腰链,外搭一件西装外套,是更浓三分的墨绿色。菱形镂空耳环在她耳垂摇摇欲坠,镜中人淡妆轻抹,侧分大波浪光泽明亮,一双深棕色美瞳透出沉稳。 手挎LV老花托特包,许绫端着那杯热气氤氲的热可可步入家中车库。待杯中见底,她也利落地坐入那辆焕然一新的白色保时捷驾驶位。 她早在成年时就考了驾照,只是嫌开车去学校太高调,平日根本不用。今天一时心血来潮,忽然想自己握握方向盘,最终她在上百台豪车里,选了那辆最低调的保时捷。 她车速平稳,比不得周时锡的风驰电掣。 保时捷停在朝阳片区CBD的停车场时,天边已经抹上午时的第一抹橘色,颜色散得不均匀,像流淌的溏心蛋。许绫今天面试的这家公司——天世传媒,业界一流,大厦位于CBD最中心,北京市内无出其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