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3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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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乃至在亚洲都位列前茅。 万千顶尖学府的传媒学子毕生所愿——便是入职天世传媒。北京城人才辈出,汇聚如过江之鲫;天世传媒眼高于顶,门前名校学子云集亦如过眼云烟。纵是出身名校,能得一个实习机会也难如登天。 许绫投递简历时并不抱太大希望,原以为就此石沉大海,邀约却毫无征兆的来临——就在周时锡送她到机场的前一天。 她思绪在讯息弹出的一刻骤然空白,指尖松懈,放任一本书从指间狠狠跌落,砸在光洁的地上。 能进天世传媒是何等的幸运。 面试在十二点钟,她腕间的蝴蝶腕表分针转动,只悄悄划过十点。 许绫游走于十余栋摩天大楼之间,她撩起发丝,掠过无数荧光灯牌,脚步在大厦一旁的餐馆徘徊,心下正犹豫,她余光竟盯住一抹熟稔身影。 是林慕。 怎么是她? 许绫循着余光而去——林慕正站在玻璃大厦的旋转门前,清丽的面容缺乏笑意,晃着一对爱心珍珠耳坠,她穿一袭月光白斜肩短裙,裙摆堪堪遮住膝盖,肩上一件薄披肩,一双同色系高跟鞋。她掌心握住一台浅玫瑰色手机,翻盖外壳的光泽像珍珠贝母。 许绫朝她招手:“林慕,好久不见。” 毕业至今也不过两月,她们却没再有过联系。 林慕和肖杭混的局,多是些编剧,导演和社会人士,许绫向来泾渭分明,只挑那些纯粹的学生聚会去,自然没在聚会上见过她。 林慕熟悉这个声音,她掀起眼帘,朝远处睨去,眼底疑惑随风消散,“绫绫,你怎么在这里?” “来这边有场面试,你呢?” 林慕牵好披肩,任其顺着垂落。视线触及许绫那身价值不菲的西服时,一抹黯然不自觉地漫上她的眼眸,融在风里的声音很轻:“我刚换好衣服,要去跑一趟车展,没想到在这能碰上你。” 许绫指尖朝眼前餐馆的招牌点了点,语调轻柔:“一起吃个午饭吧。” 偶遇校友,林慕没理由推拒,自觉跟上她脚步,一前一后地走入那家人均不低的川菜馆。 她们背影远去的瞬间,薛亨屹升上了车窗。 薛亨屹将墨镜扶向额角,眼前视野逐渐清明,一双眼却写满猜忌。原先只想和许绫打声招呼,和这位财神女热络只会有利无弊,他自然乐意得很。 然而画面陡然定格——当林慕的身影占据瞳孔大半视线时,薛亨屹瞳孔骤缩。他透过车窗深吸一口初秋的凉气,而后,唇角扬起来的弧度近乎浮夸,笑得讽刺。他认得林慕——天上人间的坐台小姐。前晚他在包厢应酬谈论影视投资,林慕衣衫不整,自称是北传校花,献媚地举起杯酒,正想贴到他怀里,被他冷眼而视,便噤了声。 他对投怀送抱的女人没兴趣。望着眼前两位北传美人并肩行走,如同戏剧的幕布在他眼前拉开。薛亨屹心下嗤笑:许绫,你真是交友不慎。他扶正孔雀蓝领带,将视线收回,头也没抬,声调散漫地开口:“开走吧,回去开会。” 司机恭敬地颌首,那辆劳斯莱斯最终驶入西城方向。 许绫邀她入座。环形沙发上,深浅光影间,对坐着两人。皮质菜单摆放于大理石桌面,许绫双手将其轻递至对方眼前,声线温和:“我请你啦,想吃什么?毛血旺怎么样?” 林慕姿态得体,笑容如精心算计般标准:“你点就好啦,我不怎么挑食,两个人也吃不了太多。” 许绫抬手吩咐服务生前来,她指了几道菜,“一份水煮牛肉,再来一份毛血旺和开水白菜,两碗米饭和冰粉,谢谢你。” 服务生一笔一划地将菜名记在本上,随即转身嘱咐厨房。印象里这是她们第一次聚餐,过往在北传食堂不算。林慕连声说够了,梨涡浅浅:“绫绫,这么多吃不完的。” 许绫专注地为她满上一杯茶,关切般问道:“刚毕业你有什么打算,有心仪的公司吗?” 林慕闻言,不为所动。从大一时决意旷课混局起,她的心思便不在学业上了。她心甘情愿地投身其中,全心全意盼着能一夜成名,跨越阶级。她并不怪肖杭带她走上这条路。此刻听着许绫关切的问候,她只觉得讽刺——你这样生来就站在云端的人,怎么会懂我们普通人从泥潭里往上爬的苦楚? 你知道被当作玩物是什么感觉吗,许绫? 许绫当然不懂——她成人礼是一座四千平庄园。 茶味浓郁,她笑容也漾出苦意:“我没去公司面试。” 许绫不追问其中缘由,思绪飘回大一那年,再亮的繁星都不及她此刻眼中明亮,“你大一时拍的纪录片很有天赋,导师同学们都很认可你,甚至我央视的前辈也很欣赏你,说你很有才华,如果娱乐圈的路不那么顺遂,不妨回到老本行?做自己最擅长的事。”她顿了下,而后说:“不用再劝我进娱乐圈,一个人的能力有限,深耕一个行业已经很困难了,我要是再有当明星的心思,恐怕是分身乏术了,那些从小励志要当明星的人,他们在这条道路上所花费了多少时间精力和心血,那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熬出来的,艺考每一年筛掉多少人呢?向宁却能是艺考第一,她比我有资格当明星,我说这么多,没想教育你,只是想说,你还有别的道路可以走。” 林慕,自尊心,很重要。别被浮华迷了眼,舍弃最重要的本心。 林慕静静地听,每个字都在她脑海反复咀嚼,一时间无法轻易消化,一碟碟菜接连上齐,她却无心去看。混局数年,林慕察言观色的能力无人能及,许绫话里流露的真心她听得出,可这份心意太重,她受不起。 也许是秋风太凉,她也莫名一阵心凉,林慕不再看窗外微黄的枝桠。她安静注视着眼前面容精致的许绫,心情平和。也许此生再也没有一刻会比此刻更沉静,她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,瞳孔中倒映出对方的影子,却都没有打破这场沉默,任由这寂静变得沉重,沉重到将她们眼底最后一丝情绪都吞噬。 林慕声音如凛冽的风,本该尖锐,却透着悲凉:“北京好大啊,绫绫,我太渺小了……我以为我能在这里站稳脚跟,没想过会这么难,你知道吗?我第一次住上北传宿舍的时候,我哭了……因为,这里比我住的筒子楼好多了,我家的筒子楼,阴暗,闷热,墙面都斑驳……” 许绫听着,心也被揪紧几分。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她依然在说:“什刹海的风好大,大到我无论怎么去呐喊,都没有人听得到我那可怜的梦想,我不想再做明星梦了,绫绫。” 许绫理清思绪,心如止水:“刚毕业大家都很迷茫,找准目标吧,找准你感兴趣并擅长的领域,持之以恒去做,会有成效的,一天不行就一个月,一个月不行就一年,想混娱乐圈就继续坚持吧,但我想要的人生不在娱乐圈,它该在CBD里,该在北京最高的大厦里,在能够俯瞰朝阳区全貌的顶楼,我想在北京做些自己的东西,将自己的想法融入纪录片里,让更多人看到这座我生长的城市,也希望能让更多人认可,我当然也俗气,也希望纪录片能获奖。” 轮到林慕沉默。许绫一只手伸向托特包,将一份翠绿色的丝绒礼盒递给她,林慕抬眼,眼神在问“什么意思”。 “里面是条围巾,新买的没拆过,天气冷了,你穿这么少会冷。” “绫绫,我……”林慕一双眼睛渐渐湿润,眼底蓄了一小片水。 “林慕,如果真的有难处,可以找我,没关系。”林慕哑然,不知如何应付。 见她推辞,许绫将礼盒塞到她掌心,“好啦,收下它,我还要去面试,下次见,慕慕。” 许绫第一次如此亲切地喊她。 许绫目光望向窗外,天是白的,树是青的,放眼是高楼林立,有几片玻璃幕墙在此刻点亮灯火,却依旧冰冷得不近人情。她回想起大一入学时走过的那条林荫道——时间和运气是两种磨人的东西。最初入学时,每一双眼睛都满含对世界的憧憬,可久而久之,心气也被现实渐渐磨平。 那一年肖杭大二,是新生迎新晚会上万众瞩目的学姐。她眉眼含笑地朝许绫伸手,那句自我介绍让许绫至今记忆犹新: “我叫肖杭,杭州春水绿如蓝的杭。” 许绫那时真心觉得,肖杭是活在江南烟雨中的姑娘。 怎么会这样呢? 她曾在酒吧有过一次亲眼目睹:周身酒色气息的肖杭被男人挑起下巴,周遭音乐一瞬模糊,背景音里只剩下讥笑、嘲讽与起哄。 仿佛只是一转眼,一切都物是人非。 事在人为。肖杭混迹风月场,也许,是必然。 …… 酒足饭饱,她与林慕在交叉路口道别,各自奔赴不同的领域,人生也就此迈入反方向。许绫高高仰头,步履不停地前行,林慕静静注视她身影消失在眼前,京城的风总不合时宜地刮起,林慕一片身影薄薄的,风也将它吹得飘浮,凌乱的。 或许是天世传媒的名头太响,她的脚步有些发虚,仿若每一步都悬在半空,一颗心也悬了起来。 三十层的会议室里,冷气浸透丝袜。 秒针一格一格地碾过神经,她已独自等了整整一个小时。 当那扇雕花乌木门被推开第一道缝隙,冷空气与几丝冷调的光也随之钻入,许绫深深嵌进皮质沙发的指尖一霎定住,她迎上来人那双与她相似的锋利眼睛——那是何其从容的目光。 许绫认得她,Olivia——亚洲享有盛誉的传媒女皇。 Olivia出身贫寒却天赋非凡,被誉为业界定海神针。十六岁时,她为国际电影节拍摄的先锋短片便震撼业界,二十五岁已成为好莱坞制片厂争抢的视觉总监。三十岁那年,因与资方理念不合,她拂袖而去,回国后一举创办天世传媒——自此成为业界传奇。 这场翻身仗何其精彩。 许绫少女时期便崇拜的人物,如今竟真切出现在眼前,她思绪长达数十秒停滞,而后,无比郑重地起身,恭恭敬敬地将手掌伸出半寸,心底欢欣雀跃,声线都颤抖:“您好,Olivia女士。” Olivia唇角浮出一丝弧度。她独身闯荡业界多年,目睹过一夜成名,也见过无数终其一生的平庸之辈。正因年少成名,过早浸染于成人社会,她的心境在十六岁那年便被彻底重塑。如今,一切早已归于平静。 Olivia也认得许绫——许氏财团独女。 许绫的头衔是Olivia亲自面试的唯一理由。亚洲颇负盛名的许氏,继承人竟屈尊纡贵亲自前来求职?Olivia甚至没收到一封来自许氏的推荐信,想靠自己赢得尊重?念及此,她眉峰微挑。 “请坐,许小姐。” 俩人面对面地平视彼此。 她面试的岗位是纪录片编导。 Olivia象征性地递过一瓶依云,“先喝杯水吧。” 许绫礼貌地双手接过,笑说:“谢谢您。” 如此近的距离,Olivia眼底是喜是悲,她却看不透。 Olivia垂下眼帘,净白指尖一页一页地,轻轻翻过那份漫出油墨味的简历——无数奖项名称化作密密麻麻的字迹,每一行字都足以引以为荣。 Olivia翻动纸张的指尖悬在半空,她话语如同单调的音符,毫无起伏:“许小姐,北传的招牌,加上央视的实习,这份简历对于应届生来说,确实很漂亮。”她抬起眼,目光里没有温度,声音平稳:“尤其是这部《胡同里的温度》,是你大三暑假在央视实习的作品,也获得了我国纪录片学术委员会“十佳纪录片”短片奖,镜头语言相当独特,记录了北京大杂院的人情冷暖和胡同风貌,镜头聚焦在雨后清晨树叶的第一滴水珠,在褪色的每一片砖瓦,有很多独属于你个人的想法在里面,能看出你对北京有很深的观察。” 许绫刚想开口道谢,Olivia却话锋一转。 “但我们必须承认,央视的体系更侧重于国内宣传,有局限性。而我们公司的纪录片赛道竞争非常大,我们需要能驾驭全球性议题的成熟人才。” 她将另一份简历推到许绫面前。眼前是白纸黑字,许绫却觉得每个字都像镀了一层金。 “比如这位应聘者,本科北大,硕士毕业于国外的电影艺术学院。在学期间,他参与的团队作品在国际上得过金奖,在BBC实习期间,他独立执导了一部15分钟的短片,入围了法国电影节竞赛单元。” Olivia身体微微后靠,尖锐的视线审视着许绫。 “我并非否定你的潜力,你也是名校毕业生。只是,这份求职者的简历也仅仅是‘在考虑范围内’时,你的作品就显得……有些在温室里了,或者说,格局还不够大。” 她顿了顿,目光在许绫无可挑剔的五官上停留片刻,语气里带上一种近乎惋惜的“务实”:“许小姐,恕我直言,以你如此出众的个人条件,若选择去娱乐圈或时尚界发展,路可能会顺遂得多。在那个赛道,你的外形是顶级的稀缺资源。但在纪录片这个需要耐得住寂寞,用作品和思想说话的领域,你需要补的课,还很长。” 许绫思绪骤然中断,仿若所有力气都被抽空,整个世界瞬间失声,褪色。空调冷风冻僵她的表情,呼吸都透出寒意,却勉力压平唇角弧度,绝不透出半分失态: “Olivia前辈,首先感谢您今天给我面试的机会,也谢谢您让我认清自身的不足,但是我个人外形如何,它并不影响我的专业能力,感谢您的建议,也许当下我和贵公司没有缘分,但没关系,来日方长,以后如果有机会,我还是希望能和贵公司合作。”她守住最后一丝尊严,从容地起身,语调中绝无留恋:“我还有事,先告辞了,您不必送了。” 许绫出于教养,依然礼貌地朝她颌首,而后,身影利落地消失在门外。 Olivia看着她,气息为之一凝。许绫那般风雨不动的镇定,竟让周遭的空气都静默。心下不免赞叹,到底是铁腕柔情的许朝仪之女,气度当真不凡。 许绫驱车抵达酒吧工地时,面色何其苍白,蓄满泪的一双眼泛红,睁眼都隐隐作痛。 那辆珍珠白的保时捷悄无声息地滑入工地时,周时锡已监工近两小时。尘土飞扬中,他指挥工人的姿态依旧居高临下,眉宇间却意外地沾了几分烟火气。目光掠过那抹低调的白色,他并未将其与许绫联系起来——以许大小姐的做派,怎会开如此“朴素”的车? 当许绫在餐馆规劝林慕时,周时锡正在北城另一端,打赢一场不见硝烟的资本战役。他白天只用三页PPT就撕开了乔逾卿方案的脆弱性。当对赌协议中那个精妙的偿债覆盖率条款被抛出时,胜负已分。他看着乔逾卿骤然失血的脸色,知道西城地王的指挥权,已经稳稳落入了自己手中。 车内待上半小时,足够将汹涌的浪潮压成深不见底的海。她推门下车时,脸上已看不出风浪。 许绫推开车门,秋风瞬间涌入,她驻足在一片乌烟瘴气前,心神仍困在Olivia的话语里,迟迟未归。 到底是千金小姐,这辈子没听过几句重话。 Olivia的话其实算不得多重,却让她初尝世情冷暖——原来失去财团的庇护,这世界待她,并无半分慷慨宽容。 当过往的一切经历被贬得一文不值,她竟有些没出息地,红了眼眶。 她和林慕有何区别?不过她胜在投胎好,有太多退路可选。 周时锡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跟前。 她眼尾一滴泪晶莹,眼皮像潮湿的胭脂纸,见此他自然也无须过问,周时锡眼中一层不自知的关怀,温柔得近乎溢水,“有什么烦心事?” 许绫唇线抿得紧紧,心静如水,抬眼看他的目光何其镇定,周时锡读得懂那种眼神,他猜许绫心底肯定在想:周时锡,如果你出身平凡,会不会也被小事所扰? 许绫的确这么想的。周时锡,如果你没有那个能让规划局网开一面的姓氏,你姿态还会这般高贵吗? 周时锡将目光落在尘烟四起的施工工地上,声线平直得听不出情绪: “我第一次独立负责项目,是在纽约,当地工会的人带着棍棒来工地,把我堵在办公室里。那时候我想,如果我不是姓周,会不会已经被扔进哈德逊河了。” 许绫身子微微一怔,这是第一次听他诉说自己的成长经历。 这一年的周时锡,二十三岁,本可心高气盛。奈何他自出生起便被宿敌环伺,加之异国独居数年,疑心病极重,视所有接近为别有用心。这般境遇迫使他少年老成,若真是只不设防的兔子,如何在这般环境中存活? 乔逾卿是明面的刀,至于背地里有多少把无形的刀,尚是未知数。 见她一言不发,周时锡敛起眼底锋芒,从那份不悦的情绪中抽离,勾勾唇角,说:“去吃饭吧。” 她动也未动,低眼看向路面,“我又没面试成功,吃什么?” 周时锡额前发丝被风吹起,笑容多真挚:“没成功就能不吃饭了?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,我们今天就要交代遗言吗?走吧许总,我请你,开你的保时捷去吧。” 下午时分,半座城都寂静无声,车子驶入一段林荫路,斑驳的树影流水般掠过许绫的侧脸。周时锡在副驾驶坐得自在,他挑起眉梢,微微偏过头端详她——一双妩媚的眉眼何其专注地锁在前方道路。车内光线是种不明亮的暗色调,昏沉沉的,像浸在厚重的乌云里,沉甸甸压下来。 她眼尾上挑,像两道弯弯的钩子,一双眼盯过来时秋波流转。美人香车,宛如电影画报,他将此景尽收眼底,声音缠上几分轻浮:“哟,许总这车技,没少在二环上练吧?” 姿态懒散,像影视剧里的风流公子哥。 许绫依旧目不转睛:“周公子要去的地方还真难找。” “带你去个好地方。” 她嗯一声当作回应,车辆行驶速度舒缓,将路途拉得无限漫长。 她拐入一条分岔路口将车停好,抵达目的地——一家开在国子监的炸酱面馆。 目的地竟是炸酱面馆?虽说她不是矫情的主,却也有几分意外。 周时锡为她拉开车门,许绫转动清亮的眼珠,在笑:“周公子,来吃炸酱面?” 他尾音很慵懒:“和你一样,从小吃到大的。” 他们走过国子监那道蓝绿描金的牌楼门,并肩步入面馆,他极自然地牵住她红润的掌心,轻轻牵她入座。店门不大,只五张桌椅拥挤地摆着,他们对坐在落地窗前,那扇玻璃窗布满不规律的雨珠,雨水还在流淌。说是炸酱面馆,格调却是文艺的,四面墙抹得碧青,一束吊灯高高悬挂,黑金属支架牵起数个笼形灯泡,暖黄灯光似碎金,洒落在墙面置物架上,几本酒红色牛皮书籍被挤得无处容身。 门外停一辆自行车,车筐塞满粉紫色的天竺葵,一块木质黑板挨在车前,粉蓝两色的粉笔整整齐齐写出一行正楷字:“每日只供应一百碗面。” 环境如此温馨,她待得很舒心,抛出句反问:“周公子,你喜欢这么文艺的店?” 周时锡正嘱咐店员上两碗招牌面,睨她一眼,问:“要糖蒜吗?” “不要。” “那两碗不要糖蒜的炸酱面。” 店员颌首离去,周时锡一个眼神朝她示意,“饮料在冰箱。” 许绫垂眸,握一杯茶,说:“喝茶就好,还没回答我呢,怎么挑这种格调的地方?” 她打心底认为,风花雪月才该是他的主场。 空气中弥漫着薄荷味香薰,分明是初秋,他眼神竟无端浮起一层寒意,那双眼睛正平静地凝视她,声调出奇温和:“我小时候就来这里吃了。” 许绫眉尖微蹙,疑虑悬在心头,问:“这店装修不像历史悠久的样子。” “小时候我和薛亨屹常来这吃,老板是个教师,现在退休了,店也给女儿打理,现在的装修是翻新过的。” 许绫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,附和着点头:“原来周公子也这么有市井气。” “我看起来不像有市井气?” “不像。” 周时锡颇意外地一挑眉,“那我该怎样?” 她坐姿端庄,声调何其诚恳:“周公子,对很多人而言,你是活在传说里的,谁敢想央视新闻里出现的人物,此刻在我眼前,还在这种普通小店?” 周时锡当真被气笑。 甘甜茶味在唇齿间蔓延,他笑两声:“我来这里是因为老板不会把我当‘周公子’看,不会恭维我,小学时语文课成绩不好,老板还会辅导我功课,交情很深。” “周公子和薛少看起来关系很好。” 他低眼,指尖晃动茶杯,“是很好,发小,从小一起长大。” 许绫不追问他过往,“看得出来。” “薛亨屹这名字取得好,亨通屹立,一听就要高升。” 她表示赞同:“确实,薛少名字一听就富贵。” 他笑意浮上眼底,视线定在她身上,语气听得出诚挚:“你名字也不差,绫罗的绫,听着就高贵。” 许绫眼珠狡黠一转,像只别有用心的狐狸,声线里却听不出半分讨好:“哦?周公子的名字也很好听,时锡,像时来运转的意思。” 她身上还是百合香。 百合像她,疏离、高洁,落落大方。 尾调气味冷清,勾得周时锡一挑眉,自然地将话题转变:“许绫,一次面试失败不代表什么。” 她的眼睑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,“我知道,但那是我非常喜欢的公司。” 周时锡坐姿挺直,一束暖光倾落,照得他眉眼都温柔三分,“靠家族在社会上立足很容易,但是靠自己,会很有成就感。” 道理人人都懂,真正实践却不轻松。 今天这身浓墨绿装束,将她骨子里的艳中和了几分,她揉一揉眼皮,声音竟有几丝断断续续的哭腔: “周公子,这话我只敢对你说,因为在别人眼里听起来肯定是何不食肉糜,其实敲你车窗的那天我也有在面试,别人不懂为什么我家境优渥,还非要趟这趟浑水,非要守在大杂院里熬通宵就为拍几个镜头,可我觉得你懂。我就是不希望他们只看到我身后的许氏财团,只看到我外公的身份,如果我直接走关系进央视,那有什么意思?他们只会表面恭维我,私下只会说我是千金小姐,花瓶一个,业务水准差得要命,我就是因为不希望得到这种评价,所以我今天才去天世传媒,结果如你所见,我终于认清了自己几斤几两。” 周遭一瞬间陷入寂然,他倚在沙发,静默片刻,抬指将一杯白雾袅袅的热茶推向她。他又回忆起那个雪夜,她当时敲车窗的样子何其狼狈,神情却自始至终一派镇定。拥有这样一双锐利眼睛的人,怎会甘心依附于人?怎会是任人摆布的花瓶? 直觉从始至终都未曾背叛过他。车窗摇下,目光交汇的一瞬,便足以让他认定,他们是同类。 他终于抬起头,眼底没有怜悯,唯有一种近乎冰冷的锐利,像在审视另一个自己:“我十七岁用第一桶金买下三栋大厦,所有报道都说我是周家运气最好的继承人。没人知道,之前我研究了九个月的美股和港股,每天只睡四小时,在脑子里推演过每一种崩盘的可能。” “许绫,被人看低是块磨刀石。让你的镜头说话——等作品横空出世,今天所有轻视你的人,自会回头研究你当初的隐忍。” 眼前人将自己过往经历全副剖开,姿态何其坦荡,她听得专注,思绪没有半分走神。身为周家继承人,他一言一行都引人瞩目。京圈闲谈时提及周时锡,哪怕心中再不情愿,面上也得咬牙切齿地承认——这位周大少,的确具备在商界翻云覆雨的本领。 那杯茶在许绫指尖仍旧温热,他的话语分明没有温度,却叫她听出几分关怀,一字一句如传输带般运送到她脑海,心下也听得明白。思绪里那奔涌的洪流顿止,如巨石被悄然挪开。周身气力,便似退潮的江水,缓缓地、平缓地松懈下来。 这一次被凝视的人是周时锡。许绫唇角牵起淡淡弧度,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并无讨好之意,声线像浸在冰水:“所以说,周公子,我们是不是一类人?” “当然是,我们都渴望被认可,被认可自身的价值,而非是家族的优越。” 她认同地点头:“所以我们可以坦诚相待,因为我们的出身太好,不用担心对方贪图自己钱财,这东西,你我都不缺。” “嗯……”他眼底凭空漫上几分情欲,唇角笑意淡然:“许总的意思是,可以贪图些别的东西?” 许绫听得出言外之意,自觉不接招,“我可没这么说哦。” 一杯热茶,他竟诡异地品出酒味。 “好累,不想开车。” “想我送你不用找借口。” 许绫撇嘴,耳尖却微红,“哪有。” 周时锡笑而不语。 …… 在炸酱面馆的小聚已过一周有余。 风吹动着薄薄的日历,时间已赫然来到九月三号,北京正式入了秋。 落地窗外高楼林立,秋分的第一束暖阳跃入房间,将圆床上那半张金绣丝绒被笼罩其中,金光灿灿,如液体般流淌。 许绫侧躺在床边,长发用一枚绿宝石四叶草发圈松松盘成丸子头——那是孟荷送给她的十七岁生日礼物,她十五岁时的设计。微黄的蜜色光线穿过发间,剔透的宝石折射出幽幽绿光。 贴满黑白斑马纹贴纸的笔记本电脑亮着屏。许绫刚用超级解霸看完《妖兽都市》的正版DVD,心下正赞徐克审美不俗,指尖划过微微发烫的纯白键盘时,却讶异地蹙起眉:才开了多久? 她滑动鼠标,面无表情地浏览着西祠胡同的“电影”和“记者的家”板块,目光飞速掠过五花八门的项目招募帖,最终定睛在一行纪录片比赛的标题上。 Olivia那番不留情面的话,依旧字字刻在心上,像把钝刀子,慢慢地磨。可她气性大度,从不被情绪捆绑。那些嘲讽的言语如过眼云烟,她很快便从颓靡中抽离。 既然有胆量对Olivia放话,说有朝一日要和天世合作,总不能就此一蹶不振吧?她深吸一口气,坐直了身子,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得更加坚定。 在公司当编导是一种出路,但尝试去做独立制片人,或许,也未尝不可? 瞥见帖子末尾的组委会邮箱,她当即登上Hotmail撰写新邮件,指尖飞快地敲定标题《关于纪录片比赛的合作咨询》。 不消片刻,待桌面那杯牛奶见底,屏幕已明晃晃地显出几行字,是她简短却分量十足的个人项目经历。 邮件正要发送之际,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炸响,那声音尖锐地撕裂了午后的温馨寂静。 一个陌生的北京号码。 许绫将姿态摆正,声调礼貌:“您好?” “你好,是许绫吗?”那头是干练沉稳的男声。 她惊愕地抬头:“我是,您哪位?” “央视纪录频道的盛煊,去年你实习时做的《胡同里的温度》,评审会我就在场。” 她认得盛煊——央视纪录频道总监,海外名校毕业,家族在南方某市颇有根基。而他本人更是根底深厚,业务水平出众,凭实力让台里上下无话可说。 许绫实习时见过盛煊几次,他待人从不摆架子,一直很温和。 她瞬间挺直身子:“盛导!我记得您。” 盛煊清了清喉咙,声线带着一种沙哑,像是常年浸淫在酒色里,“长话短说,我们在筹备故宫系列短片,要新视角。你《胡同》里那种把历史落到个体温度的叙事能力,正是我需要的。有兴趣来做一集导演吗?” 许绫稳住呼吸,心下是才华被认可的喜悦:“具体要求和周期是?” 盛煊低笑两声:“拍出故宫的魂,用年轻人的语言,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北京,我希望你能从新鲜的角度去看,去拍。一个月交成片,预算不高但够组一支精干团队。接的话明天来台里签导演协议,预付款打你个人账户。” 证明自己的决心胜过一切,她语气毫不犹豫:“我接。” “那成,你明天来台里一趟啊,咱早点把片子拍了。” 许绫感激地点头:“谢谢盛导赏识。” “哎哟,客气了,先这样啊,我还有点事忙,明儿见。”盛煊话音落下,她耳里只剩一串忙音。 许绫深吸一口气,事不宜迟。 她迅速在脑海中筛选着那些熟悉的名字——谁最有才华最能为我所用? 许绫试探性地拨通一串数字,心头却没底——人未必还记得她。 对方是她实习时认识的摄影师大江。年长她二十岁。 电话竟意料之外地被接通。那头传来疲倦的男音:“许绫啊?” 许绫声音清晰而郑重:“哎,大江老师您好!下午好,是我,许绫。没打扰您吧?我这儿有个央视的项目,在故宫拍纪录片,想问问您有没有档期和兴趣?实习时跟您学了很多,我觉得您的视角特别独特,总能看到别人忽略的角落。所以我一有机会,立刻就想和您合作。” 她稍作停顿,切入关键:“这是我第一次独立执导,周期很紧,一个月就要交片,您能安排开吗?流程和资金都交给我,您只管拍。” 大江祖祖辈辈都扎根北京,在传媒圈摸爬滚打二十余年,骨子里有份宁死不变的抱负与原则——绝不拍粗制滥造的片子。 许绫正是欣赏他这份风骨。 大江慢慢消化着她的话,终于笑出声来。他心里由衷赞叹:这姑娘,还是那股热血沸腾的劲儿,一点没变。 央视项目可是个美差,是能在履历上镶金的一笔。 他嗓音低沉,挺正经地开口:“行啊许绫,没成想你还记着我呢,我有档期,你这忙啊我帮定了,也别把我说得这么神,也都糊口饭吃,你这机会可难得啊,央视的项目谁能拒绝啊?你这找上我了,我还得谢谢你啊。” 许绫压下心底翻涌的激动,将每个字在唇齿间碾得又平又稳:“那行,谢谢您,我明天去签协议,没什么问题这两天就能开工,谢谢您大江老师!” “成。” …… 为推进项目,许绫以独立导演身份牵头组建团队。她邀来实习期结识的录音师陈唯作为核心班底,并请几位学弟学妹协助基础执行。团队初建异常顺利,所有人都被“央视项目”与“盛煊制片”这块金字招牌所吸引。